土豆花開(散文)

趙富/文

每當春暖花開的季節,在滿目皆是花紅柳綠的時刻,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鄉那滿地清香的土豆花。

在百花叢中,土豆花算不上嬌美,也登不上大雅之堂。但那滿壟翠綠的土豆秧,頂着一頭淡藍色、淡紫色、淡白色的朵朵小花,其色澤交錯變幻,六瓣皺迭相聯,黃蕊如柱狀突起在中間,另襯上點點翠綠綴在端頂,還真彰顯出土豆花其獨特的風韻和美麗,給純樸的鄉村帶來一股田園式的親切、清新、樸實的氣息。

記憶是很遠久了,那時我們家鄉的土豆,大都種在園田地裏。所謂園田地,也叫秧稞地,又叫自留地,是當時政府撥給農民種點小秧稞、補充副食品的一小塊土地。一般每人3分,種啥自己說了算,經營權由自己掌握。而土豆又是農民一年四季的主要蔬菜,在生活中就顯得尤其的重要。

記得我們小隊的園田地,都安排在屯子前面,趴在窗臺上就能望見各種莊稼及蔬菜的長勢。一家挨一家,一壟挨一壟,好大一片。而園田地裏種的秧稞是多種多樣的,按照自家所需而調整種植計劃。每樣都種點,多和少不同。有的人家種點苞米,有的人家種點白菜,有的人家種點大蒜,但每戶種植面積最大的還是土豆,約佔70%左右的比例。

所以,每當土豆花開的時候,我就喜歡爬上火炕趴在窗臺上,從屋裏往外望去,凝神欣賞着園田地裏變成的花海洋之場景,忘我陶醉在花的波浪涌到遠處的南壕邊的境界。

童年與土豆花,永遠有分不開的緣分,結下濃厚的深深情結。當打開童年的記憶,大腦裏只有貯存些單調的家鄉鄉野色彩。有房後老楊樹的綠色,有滿地青苞米的綠色,有小麥收割時的金黃,有霜降前後高粱的火紅,還有大豆結莢前的黃花,還有苞米結棒時的紅纓,而最爲難忘的還是那我最爲喜歡的美麗的土豆花。

記得在土豆秧封壟的時候,正是能“隱蔽”的好時節。一次,我跟幾個光腚娃娃,跑到土豆地裏去捉蟈蟈。捉了幾只蟈蟈放在蟈籠裏,還覺玩意未盡,沒過完癮,大夥便利用眼前土豆秧連片的自然環境,竟然玩起捉迷藏來。

當我們幾個小家夥從土豆秧裏鑽出來的時候,弄得小臉土了槓嘰,滿頭沾滿土豆花瓣。土豆秧哪裏抗得住我們捉迷藏的踹咕,只幾個回合就把土豆秧踩倒了。紛紛散落的土豆花瓣,可憐巴巴地鋪滿整整一壟溝。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情景,就因這,屁股蛋子還挨父親的柳條子抽了好幾下。當時,我們雖小也自知惹下大禍,扒拉一下頭上的土豆花瓣,呼拉一下就抱頭而逃了。等後來長大了,我才逐漸的知道父親“收拾”我其中的道理:土豆花瓣被硬碰掉和把土豆秧弄趴伏,會影響土豆成長的質量;再者把壟上的土蹬堆了,土豆長大後就會露出土外,讓風一哧啦就變成“青頭楞”。“青頭楞”的土豆我吃過,吧唧一下嘴,那辣蒿的呀,不是好滋味!

從小到大,我就不止一次地聽父親說過,從土豆花的顏色上看,能辨認壟裏所結的土豆是什麼樣的。開紫花的土豆秧,根下結着紫皮土豆,而開白花的土豆秧,其根下結的是白皮土豆。記得我還真驗證過一次,用記號記清哪棵秧開的是紫花,哪棵秧開的是白花,待到土豆成熟時,我便用手從壟裏摸出土豆一看,果真還是這麼回事。打那起,我對父親說出的每句話,都沒敢懷疑過。

打小父親還經常跟我們講,種地不能瞎糊弄,你糊弄它一時,它糊弄你一年,種土豆也不例外。從割土豆栽子,到擺土豆栽子;從劃引溝,到犁壓土豆栽子;從鏟土豆壟,到趟土豆壟;所有的一系列過程,必須按套路走。每個環節,哪怕一個小小的細節,也不能忽視。如栽子的塊太小,不抗旱不抗澇;如栽子太密,長出的苗單細,又結不出大土豆;如栽子埋土厚和薄,直接影響到拱芽出苗的茁壯;如鏟趟不及時,也左右土豆的成長,且還易出現“青頭楞”;最關鍵的是選種要好,好種出好苗嘛。我家那些年的土豆栽子,都是從北邊克山買回的,種子繁種子,連續能種三年,結出的土豆又大又面;再就是土豆地施的都是農家肥,豬狗屎便,發好有勁。土豆秧黑蓁蓁的,一看就知地力充足,秧苗壯實,土豆花鮮,朵大水靈。

當每到秋天起土豆時,我家園田地裏犁鏵一破開壟,土豆白花花的一層,像螞蟻泛蛋似的,比別人家的產量高,個還大。因此,父親向鄰裏傳授經驗時說:只要保證上邊的這些環節,土豆就一定能夠保質高產。後來我又從農業科學知識理解到,父親的樸素道理還真符合科學邏輯。無怪乎社員誇獎,父親是“土豆專家”。

任何事情都有雙重性,有陽光就有陰影。美麗的土豆花,也逃脫不了這個自然法則。當土豆花受到“悽風苦雨”的侵襲後,也會像多病的女人一樣,冷不丁地就枯萎和凋零了。

在吃糠咽菜的年代,整整三、四年的時間裏,家鄉的土豆花瘦了,土豆秧也單薄了。其中大自然的天災有之,人類自我踐踏也有之。鄉親們沒吃沒喝,連土豆都吃不上了。一到開春,成幫結夥的老娘們,領着孩子,挎着筐子,扛着耙子,到去年的土豆地遛土豆子。其實,經過一個漫長冬天的冷凍和一個早春寒風的抽打,地上去年撿剩下的土豆,有的變成幹土豆蛋,有的沒幹的皮裏包着軟軟的一包水。

在以後的歲月,過年吃凍梨時,我就想起那年那月遛土豆的事。經過春風吹化的凍土豆,皮裏包着軟軟一包水,其形狀就像手中用水緩過的凍梨差不多少。這些凍的土豆挎到家,重新洗洗曬幹,到磨坊研成面後,用大鐵鍋貼大餅子吃。至今,回想起這些記憶,巴嗒巴嗒嘴,還能品出那種特殊的餅是啥滋味。

說實在的,土豆花雖然很卑微,但曾被標榜爲一個國家的時尚。美國人邁克爾·波倫在《植物的欲望》一書中披露,在歐洲大陸爆發所謂的“七年戰爭”期間,當時法國正鬧飢荒,人們正爲尋找糧食的替代品而發愁時,藥劑師巴孟泰爾卻站了出來。他原被普魯士軍隊關在戰俘營中,靠着普魯士農民用來喂豬和戰俘的土豆賴以生存。他以此親身經驗,爲了讓土豆成爲糧食的替代品,盡快在飯桌上推廣度過飢荒,選在國王路易十四的生日晚會之際,獻上了一束有淡白、淡藍、淡紫等顏色的土豆花。此舉贏得了王後瑪麗·安東諾特的喜愛,在外出或參加宴會時,她便把土豆花束用鋼針插在頭發上。在隨國王參加國事活動或接待外賓時,也把小小的土豆花插在外衣的紐扣上。

這樣,土豆花一時成爲法國的時尚,所有的朝臣都在紐扣孔裏插上土豆花,小姐、太太等則把土豆花視爲最高貴、最時髦的裝飾品。果然有效,土豆的種植竟然得到迅速推廣,幫助法國人很快度過了無米之炊。至今,土豆仍被法國人稱爲“地下蘋果”,在餐桌上以土豆爲主的好幾道名菜,還是以巴孟泰爾的名字命名的。

當年巴孟泰爾爲推廣土豆的事費盡了周折,以土豆花爲媒介卻獲得如此大的成功,簡直挽救了一個災難中的法蘭西民族。而我們在“三年自然災害”裏,把土豆花被視爲心靈的鄉土聖花,其根下的土豆卻挽救了一個大大國度裏幾億農民的苦難。

在那些年代裏,我的家鄉農村是沒有啥花草的。而土豆花則是裝扮環境的美麗花朵,其鄉土氣味完全釋放出農民的樸素情感。從“地壟溝遛豆包”走出來的人,特別是經歷“三年自然災害”的莊稼人,早就自我認識到土豆的重要性,並且都樂意標榜自己是吃土豆長大的人。這一點不用推廣,每個人都能認識到,而我的切身體會更是刻骨銘心。

鄉親們常說,不管你是多麼的富貴,也不管你是多大的高官,飯桌上誰也離不開土豆這盤菜。我一小就記得,家裏起完土豆下到窖裏。土豆窖有的放到柴禾垛下,有的放到屋地下,上面棚個蓋,留個出入口,安個木頭門。窖的溫度要經常調控的,窖內熱需開門放熱氣通下風,窖內冷需在門上加些柴草或鋪層棉苫。有一個漫長的冬天,還有一個很“長脖子”的春天,土豆是農民飯桌上的主打菜系。有的人家會擱着經管好的,土豆一氣都能放到夏天,與新下來的土豆接上茬兒,一年四季不斷捻。特別是吃“返銷糧”的歲月,土豆還能起到替代主食的作用。

記得家裏土豆窖的土豆傷熱生芽子了,母親和我把土豆從窖裏掏出來,掰下芽還得燒菜吃。而在割完土豆栽子剩下的土豆瓤子,放點油鹽燒在鍋裏更好吃。可是不知咋的,那時的香味,每到現在就是怎麼也尋找不到了。可以預見,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或者是將來,土豆與鄉親們的生活永遠息息相關;而土豆花的“美麗金貴”與土豆的實用價值,兩者有着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密聯系。

即使人類社會熬過“瓜菜代”的年月,迎來了幸福富裕的好日子,其它菜類多了,做法的花樣也多了,但家鄉的人還是以土豆爲主要蔬菜是不能更改的。

母親說,土豆是“萬能菜”,能做多種花樣。這話真的一點不假。清做的有炒土豆片、炒土豆絲、燉土豆塊、烤土豆片、炸薯條、杵土豆泥、掛漿土豆塊等;混做的有素辣土豆絲、芹菜土豆片、小雞燉土豆、排骨燒土豆、白菜燉土豆、土豆燒牛肉等;與主食混在一起做的有筋餅卷土豆絲、飯包等;直接當主食用的有蒸土豆、烀土豆、烙土豆片、煎土豆片、燒土豆等;還有土豆做成的澱粉、粉條等。我們家鄉不管哪戶人家,都百分之百地吃上過這些樣式的土豆菜餚。它既可當主食,也可當副食,食用廣泛。而今天雖然條件好了,吃穿不愁了,但農民們還是不舍土豆的傳統做法和吃法。

上些年,各地時興評選城市的“市花”活動。家鄉的村民也湊熱鬧,別出心裁地張羅起了“村花”。研究來研究去,最後一致選“土豆花”爲“村花”。

我得知後,投個贊成票。這個決定英明,不折不扣。土豆花雖然沾點土氣,不像牡丹花那樣富貴,但它正吻合我們農民的樸素內涵,不喜歡浮美,而恰恰又體現出實用價值的美。那一朵朵綻放的土豆花,不正是那些父老鄉親美麗心靈的真實寫照嗎!

我還記得,在野地裏燒烤土豆更有無盡的情趣。而今城裏雖然有高檔的燒烤土豆片食品,但我還是懷念在野地裏燒烤土豆的獨特風味。

在畢業回鄉參加小隊勞動的第一個秋天,隊長讓我去看青。我與民兵排長在北二節地壕塄子的高處挖個坑,上邊棚b7上幾根溼木棍,從土豆地裏扒拉幾個土豆,用鐮刀切成小薄片,撿來一堆幹樹枝,塞到坑裏引燃,用文火一點一點地烤。待坑底火旺了,再埋火裏幾個囫圇個的土豆。等吃完烤土豆片後,坑裏的土豆也熟了。那個好吃勁,幹面、微甜、皮香,比其它形式弄熟的都好吃幾倍。

現在,每當孩子們吃烤肉時,都要上幾片土豆片。我嘗過幾次,總感覺沒有野地裏烤的風味純正,不用放調料,照樣嘎嘎地好吃。後來我思考,這可能是“原生態、純綠色”的緣故吧。

土豆花盛開的季節,無數個小蜜蜂輕輕地點着花蕊,嗡嗡地忙着採蜜。每當這個時候,土豆花便是屯裏男女青年熱戀的背景大幕。

記得我有個姨家表哥,文採出衆,儀表堂堂,高中畢業回鄉後,就被一位姑娘窮追不舍上了。那時,農村還很封建,男女青年在一起,還是被人咬舌根子的。在一個晚飯後,夕陽撒下的餘暉,抹在屯前那片土豆地的墨綠的葉片和點點的花瓣上。兩人坐在壟溝裏,土豆秧沒脖,土豆花與眼睛形成在一個水平線上。花和葉隨着晚風輕輕搖曳,把兩人淹沒在優雅的情海中。當星星鑽出來時,兩人方起身回家,臨走又相互贈送一束土豆花。

後來他倆跟我炫耀,說土豆花就是那個晚上的定情信物。直到現在每當一想起這些事,我還覺得這應該是農村當時最浪漫的愛情故事。一次參加親屬家的婚事,遇見在城裏居住多年、已半老徐娘的表嫂,我便半開玩笑地逗她:還記得當年土豆地裏那束土豆花嗎?否則哪有今天你與表哥的幸福生活。她靦腆的笑了,轉身走到窗前,雙目恆久注視着城外的遠方。我想,她雖然沒有直接表白,但相信她的心思,早已飛到遙遠的土豆花盛開的季節。

自分產到戶後,再也沒有見到屯前那大片大片的土豆秧和土豆花了。冷不丁的還真有點像失落點什麼的感覺,總有點視覺的錯位之嫌。因園田地堂而皇之地退出歷史舞臺,誰再談起屯前那片土豆地,只能是成爲那一段歷史往事的追思。

當年雖然是園田地,但每當起土豆時,也能彰顯出來社員們的互助力量。起土豆的馬、犁、車都是生產隊的,各家自己結夥組隊,趕套破壟,撿收土豆,裝車運家,都是自願的互助組隊。一天能起多少家,隊長進行排算。一家一家的起,先後排序很科學。土豆堆在院裏醒幾天,便篩選下窖了。農村起土豆,預示着秋收的大幕徐徐拉開,一場千軍萬馬的忙碌便要真正開始了。

即使在分產到戶之後,也確實是沒有大片的土豆花了,但農民種點土豆的習慣還是不變的。不過,他們只是自選一塊地種植,這一塊那一塊,很分散的。如果你坐在飛機上往下瞅,就會看到土豆花就不像原先園田地那麼地集中了,像是小生產的汪洋大海裏的一葉飛舟樣的孤單,讓人們心中不得不產生陣陣糾結。這是失落?還是喜悅?我一時還難以說清楚。

去年端午過後,我回到老家,正逢土豆花盛開的季節。當車行駛在東下窪子,一股清香的花味撲鼻而來,大腦的第一意識告訴我,這是土豆花香。於是,我便臨窗往外望去。好大一片土豆地,土豆秧連着北大界,土豆花隨着秧的波浪起伏着,像是浩蕩的水面漂浮的彩珠一樣美麗。停下車,我大口地吮吸着清香的空氣,伸手摘一串土豆藜和土豆花分別掛在車窗上。眼前的場景,又一次把我的思緒引領到很遠很久的關於土豆花的故事之中。後來聽弟弟說,這大片土豆是東南屯大粉匠開粉坊種的。是呵,好久沒看到這麼大片土豆地和土豆花了,讓人激動的土豆花海又重現在家鄉的大地上了。

我是吃着土豆長大的,母親也說我是吃着土豆長大的。即使到了老年,我還是改不了愛吃土豆的愛好習慣。而今雖然住在城裏,但那清新的土豆花香,卻早已收藏在我個人的檔案夾裏,並且永遠伴隨着我走遍天涯和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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