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早餐換口味,太太會做蔥煎餅吃。只是她做的蔥煎餅,我一直不怎麼喜歡。
“別放雞蛋啊,放雞蛋就不軟了。”我勉爲其難吞下一張餅,抗議說。
“這樣營養些啊,”太太嗔道,“嫌棄,自己煎去。”
我就不作聲了。
蔥煎餅我當然知道怎麼做,家傳的做法裏,蔥煎餅是不放雞蛋的,只需面粉兌水攪稀,加蔥花與少許的鹽攪拌均勻,下油鍋煎。煎至沉白略帶焦黃起鍋,蔥香撲鼻,咬下略脆,吃着卻糯軟,抹些剁椒,鮮甜辣軟,一口濃香。
這做法,是母親教我的,母親是外婆教的,外婆是老外婆教的,我出生時,老外婆早已經過世了,母親時時念起她。
算起來,家傳的蔥煎餅到我這裏,有四代了。
1
“我小時候啊,蔥煎餅就是念想呢。哪像你,想吃就能吃。”小時候,母親常跟我說她的從前,“我長到20歲,統共就吃過4回。”
在母親的敘述裏,她第一次吃蔥煎餅,是在8歲生日那天。那是1958年的仲夏,那天深夜,外婆將熟睡的母親搖醒,帶她去了廚房,竈臺上油燈如豆,外婆在燈影裏掀開鍋蓋,端出一個瓷碗,裏頭臥着一個蔥煎餅,在黯淡的燈光裏散發着幽香。
“你外婆悄悄給我過生日呢,她講我子時生的,正是那個時候。那天在廚房,你外婆跟我念了好多家裏的事,還教我做粑粑(瀏陽方言對餅的另一種叫法)的竅門,不放雞蛋,就軟些。那個餅啊,我是躲在廚房裏吃掉的,雖然冷了,但是幾好吃喲。”母親喟嘆着,“我好開心,一直跟你外婆保證,我會多幫家裏做事的。”
那一年,年幼的母親隨着外婆從縣城搬到城郊七裏橋已經一年了,原本富足的家境早已一落千丈。
“你外公的西裝都燒掉了,領帶剪了,做了我們這些孩子的鞋墊。你外婆說,好在家敗了,這是萬家(母親的家姓)祖墳葬得高,有運道呢。”母親後來說。
外公解放前原在廣州某錢莊任經理,1949年從廣州返鄉時將多年積蓄的50兩金子借給了一位去香港的朋友,朋友一走再無聯系。轉年家鄉劃成分,倒只劃了個“小經營業主”。1954年,瀏陽寶蓋水庫垮壩,洪水漫城,外公原在正街上的三個鋪面全部被衝垮,無力重修,索性撂棄了。兩年後,公私合營,外公已無私可營,成爲了真正的無產者。
敗光了家業的外公,在1957年春上開始發運,被推薦至城郊某鄉的小學任校長,而外婆,也經一位在高級社(人民公社的前身)任職的侄子介紹,去了城西某大隊做會計,一家人索性將自宅讓給了外公的嫂嫂母子住——她們的住宅在1954年的洪水中垮塌,此後寄住在外公家——舉家搬至七裏橋。
那是一棟建在禧和嶺下的土磚房,一堂三廂,靠北的廂房連着廚房。“搬進去那天,我看到一條碗大的蛇,懶洋洋地爬到屋子裏。”母親說,“七裏橋什麼都好,就是山多,一個人去山裏砍柴,怕咧。”
自從搬了家,因大舅舅有哮喘,家裏許多重活都落到了母親身上,砍柴、割豬草、洗衣、帶弟弟妹妹。砍柴要翻過一座山,山背坡向陽,幹柴多,母親怕走山路,交好了鄰居幾個哥哥姐姐,砍柴便同去。鄰居哥哥們衝得快,不耐煩等,湊錢買了副牌,爬山衝一氣,停下來打一局牌,看到妹妹們跟上來了,收起牌,復又向上爬,“倒讓我們沒有氣歇。”母親笑道。
朋友們總有不應點的時候,母親就只得一個人去。
“硬着頭皮去啊,我害怕咧,我就唱歌,唱《草原到北京》。”後來母親回憶說。
我曾無數次想象着那種場景,一個小女孩拎着柴刀走在進山的路上,聽山林風嘯,只覺草木皆兵,她唱歌給自己壯膽,放聲唱:“草原到北京吶,要走多少天吶,草原到北京呀,能有多少裏啊。”顫巍巍的歌聲在深林密草間響起,空谷間回聲應合。
“有一天砍柴回來,一腳踏空了,從坡上滾下去,滾到棘刺叢裏,扎了一身刺。”
“痛嗎?”幼時的我傻乎乎地問。
“又痛又癢,可是顧不上咧,”母親笑嘻嘻的,好像在回憶一樁趣事,“柴刀甩沒了,到處尋。”
“晚上回家,你外婆和老外婆點着油燈給我挑刺,挑出了許多,”母親又說,“臨到要睡了,你老外婆悉悉索索摸過來,拉着我的手問,‘墳山走夜路怕不怕?’說起來我就後怕了,老外婆就幫我摸三庚,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啊’。”
2
七裏橋離城七裏,是我幼時的樂園。
打上幼兒園開始,每逢寒暑假,外婆總要接我去小住,每日裏變着花樣做好吃的,魚湯、炒肉、炒雞蛋,偶爾還有香腸一類的新鮮物什。外婆家屋前一個土坪,坪周種着李子、柿子與櫻桃,南角上還有一株木芙蓉,秋日豔陽下,外婆帶我在坪裏玩,仰着望去,紅豔豔的芙蓉花就開在外婆爬上皺紋的額角。
可外婆從來沒給我做過蔥煎餅。
於是,在我幼時的印象中,蔥煎餅的香味只與母親相連,它飄散在許多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是一個每逢周六下午扒着幼兒園柵欄等待母親的小人兒的周末心願。
這個心願很好滿足,多數時候母親都不會拒絕,“也不能老是吃啊,富強粉留着包餃子吧。”偶爾也會說,“我小時候,哪有餃子吃啊,吃蔥煎餅都得是過生日。”
母親第二次吃到蔥煎餅,是在11歲的生日上,去年沒過的整生,今年補過。彼時,“三年自然災害”到了尾巴,小城裏的多數人家也已經緩過來了。
往前數兩年,也是在母親生日前夕,外婆差點在飢餓中死去。那時候,大隊食堂仍舊開餐,夥食卻早不如舊年,米飯土竈隔水蒸,分大小碗,蒸熟再加水,蒸得飯起膨,卻不扛餓。吃飯需憑票,家裏的老四力舅彼時5歲,總愛跟外婆換餐票,用自己的二兩,換外婆的三兩,外婆吃了一個月,得了水腫病。
“有一天早上,你外婆喊我,真妹仔,我眼睛睜不開呢。”母親嘖嘖地說,“老外婆掀起她的褲腳,手指一按一個坑,你老外婆就叫起來,推着我出門了,要我去城裏的姨家借糧。她說你外婆快餓死了咧。”
“我一下就慌了,哭着出的門,想一想心裏恨,轉到大隊食堂,尋了你力舅打了一耳光,”母親皺着眉,“他還在那裏排隊,揚着餐票喊‘三兩、三兩,我是三兩。’你說我氣不?”
那個難關,外婆家是靠姨外婆(外婆的妹妹)一家接濟度過的,姨外婆兩口子是教師,食用尚且不愁。自然災害的三年,恰是外公公派外出學習的三年,在外學習的外公得了信趕回來,外婆已經將養得差不多了,外公啥也沒說,只是將半年一次回鄉改成了一個月一次,又戒了早餐,每日晨起,窩在牀上抽煙,睜眼望天,省下的餐票回鄉時都換成饅頭帶回來。
母親11歲生日那天,外公就帶回來一袋饅頭,家裏做了一桌席,正中一碗鹽菜蒸肉,有炒雞蛋、魚,葷的、素的幾個大碗,還有一碗蔥煎餅——外婆按人頭煎的,每人一個,有大有小,有厚有薄,外公讓母親先選,“我選了最上面那個。”母親後來說。
3
在我的內心裏,很多場景都定格在幼時,像是用童年來療愈現在。
自記事起,我依稀記得,每晚臨睡前,母親總會用大拇指按着我的額頭,往上捋三下,“姆媽幹什麼呀?”我問。
“舉頭三尺有神明,這樣啊,諸天神佛都會保佑你咧。”媽媽笑眯眯地答着,“你老外婆教我的。”
舊年月的事情,母親總會反反復復拿出來講。
“那時候吃不飽咧,自然災害的時候,你外婆餓得得了水腫病,不是姨外婆家接濟,差點就死了。”母親說,“可也就是那一回,弟弟妹妹就都懂事了。”
“後來啊,我們年年開荒,種紅薯。紅薯吃不完,就曬紅薯絲、做紅薯粉,口糧總是要存夠的。我還帶你鴿姨、力舅上街賣過煎餅,一根扁擔,一頭挑着小煤爐,一頭挑着和好的面糊,煤爐那頭重,就在這頭放石頭,面粉金貴,只用一點點,其他的都是紅薯粉,加點蔥末和辣椒,客人來了現煎。”母親笑眯眯地,“我也壞啊,水放得多,面糊稀得很,買的問,你這面怎麼顯稀啊,你力舅就站出來拍胸脯,‘不稀咧,稠咧,煎出來好呷咧。’”母親垂下眼,沉浸在回憶中,“那時候人也不計較,3分錢一個,油用得少,常常煎焦了,人家也是買了吃了就走了。”
“你力舅也是吃了苦的,那年被我打了一巴掌,轉性了,再不要跟你外婆換餐票,5歲的孩子,餓得坐在地坪裏流涎水,只知道擡着頭望天,都不曉得耍了。”母親嘆着氣,“他曉得留着力氣幫家裏做事,跟我去砍柴、割豬菜——家裏早就沒有豬了,豬菜是給人吃的——轉年到了春上,他帶着你鴿姨去後山上扯筍子,剝了皮用草繩捆小捆,天不亮就叫醒你鴿姨兩人扛着上街去賣——小孩子怕走夜路,得跟着隊上進城賣菜的隊伍壯膽——你鴿姨8歲,你力舅剛滿6歲,小孩子哪裏跟得上大人的腳程,走着走着就被落下了。”母親笑着嘆氣,“筍子3分錢一捆,賣完也天亮了,兩人打回轉,錢攥在你力舅手裏。兩人都沒有吃早飯,鴿姨喊餓,要吃包子,你力舅不肯;要吃卷子,你力舅也不肯;饅頭便宜,你鴿姨喊力舅買,他也不肯。最後買了1分錢糖水浸蘿卜,5片,鴿姨吃3片,力舅吃2片,剩下的錢拿回來獻寶一樣給你外婆。”
“你們這一代啊,日子好過了咧。”母親撫今追昔,常常以這句話結尾。言語裏帶着嘆息,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幼小的我有些懵懂,會覺得母親有些怨懟,好像我得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可我實在冤得慌,比起別家的小孩,自己的日子算一般的,吃一回肉菜就像過節,不舍得放量吃,省着好下飯,等菜吃完了,碗底的湯渣還能拌兩碗飯。更別說糖盒子、餃子、開口酥等等一應小吃,那都是我發狠學習、拼了小命才換得來的。
“這就是好日子了?”我腹誹道,“別人家小孩有蘋果吃咧,還有零花錢咧。”
4
在我的印象裏,蔥煎餅並不是一件金貴的吃食,總覺得那是母親想要偷懶時,才做給我吃的,既沒有肉,做法又簡單,雞蛋都舍不得放,假稱這般做法會讓面餅更糯軟,我不相信,總覺得母親在敷衍,雖然煎幾個我就能吃幾個,可好吃歸好吃,立場歸立場。
從小我都愛粘着母親,父親太忙了,粘不上。“沒有人帶,兩歲半就送你寄宿了,回來你說隔壁禮堂天天放歌,好吵。”母親後來說,“我想一想,哪裏是放歌啊,那裏常被人借了開追悼會,放的哀樂吧。”
幼兒園寄宿的時日裏,每個禮拜我能回家一天,到了周六下午,我會和許多小朋友一起扒着幼兒園的柵欄往外望,柵欄後滿滿的一排小腦袋,柵欄外馬路上是匆匆行走的路人,有的小孩能將頭伸出去,我的頭圍太大,老也拱不進縫裏,只能透過長條的柵格子朝外打望:對面是賣小吃的婆婆,她家的酸棗子好吃,母親給我買過,吃起來酸甜酸甜,還放了辣椒粉,細細地吮味,一球能吮老半天。
看久了就仰仰頭,天空澄澈,湛藍湛藍,像外婆家屋後的池塘水,外公說過,多年沒放魚苗了,那塘裏也總有魚釣,釣上魚來,外婆熬做魚湯,十分鮮甜。漫長的等待讓人神遊,想想這又想想那,如同慶典前的輕鬆時刻,內心的倦怠與散漫如波濤翻涌,卻需要一種儀式感來解脫,而我的儀式感,就在於長久的等待過後,母親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道路的盡頭,我會高聲地、一迭聲地喊——“姆媽!姆媽!”直到她聽見,加快了腳步,急奔過來。“媽媽也想我呢。”我的內心裏暗自得意。
回到家,我能提一兩個小小的要求,只要不是太過分,母親多半是會滿足的。譬如母親帶我睡,我可以央着她講故事,講了一個再一個,直到母親求饒,“我要睡了,我累。”母親鼻子裏哼哼。“姆媽你再講一個扁擔長的吧。”我哀求着,母親唉了一聲,又接着講,直到母親吹起了鼾,我仍在黑暗中瞪大雙眼,回味着故事的情節,不肯睡去。好久,才轉過頭,摸摸母親的耳朵,湊近她的肩,緩緩沉入夢鄉。
幼時我的大多數要求,都還是在吃上。我不斷地試探着母親的底線,慢慢地,就摸索出規律了,平常日子裏,想吃炒香腸是過分,換成炒油渣就還好;想吃餃子是過分,換成炒雞蛋就還好;想吃糖盒子過分,換成清涼糕就還好,而蔥煎餅,是永遠不過分的選項。
5
“那時候啊,你老外婆總跟我說,我是享過福的,所以要多幫家裏做事,”母親說,“她啊,其實人很好的,我過生日她都記得,會悄悄塞錢給我。”雖然沒見過老外婆,但在我的想象裏,老外婆應該是一個裹着小腳的矮瘦婦人,愛吃臭雞蛋,要面子,刀子嘴、豆腐心。
“過苦日子的時候啊,你老外婆要上街,總要在嘴巴上抹點油,表示剛吃過飯,吃得還不錯。”母親樂呵呵地說。
母親第三次吃到蔥煎餅,就是因爲老外婆。在13歲那年夏天,母親考上了城關中學,是全大隊唯一一個(彼時沒有九年義務教育,上初中得考試)。
母親拿回錄取通知書時,家裏最開心的是老外婆,她鄭重其事地從懷裏掏摸出裝錢的手絹包,層層打開,在堂屋桌上拍下3塊錢,讓外婆辦席,外婆樂呵呵地去辦了。
一桌子飯食,10個大包子,是外婆着力舅上街買的,豬油糖餡,回鍋一蒸,咬一口,糖汁就流出來了。自家開始養雞了,舍不得殺,炒5個雞蛋,也是滿滿一盤;火焙魚加豆豉辣椒蒸一碗,起鍋時滴兩滴白醋,嚼起來鹹中帶酸;家裏沒肉票了,買不了肉,可韭菜當葷,自家地裏長的韭菜,割出來和着蒜辣炒一盤,吃起來也很香。
母親最喜歡的,仍是外婆攤的蔥煎餅,面不夠,兌了紅薯粉,面皮上浮着些些油色,沉白中略帶焦黃的餅面上嵌着粒粒青蔥,碗旁還放着一小碗剁椒,外婆還不會做剁椒,花一毛錢跟嶺上的舒姨買的,餅煎得少,每人只得一個,有大有小,母親夾了面上一個,挑點剁椒抹上,卷着吃,一口咬下,邊緣是含蓄的焦脆,中間是可口的糯軟,蔥香撲鼻,而面的清甜與剁椒的鹹鮮彼此交替,母親徹底記住了那個味道。
“後來想想,那就是欠。”母親說,“餓的時候,其實什麼都好吃啊。”
這道席開過的一年後,滿舅出生了,母親還是被外婆勒令退了學,回來幫家裏了。
母親珍而重之地保存着與學校有關的一切,書、書包、作業本、鉛筆,每一次批閱發回的作文……然後照顧家庭、參加勞動,直到20歲。
初時,家務纏身,慢慢理順了,時間就擠出來了,譬如煮飯時添幾根硬柴,不必守着火,可以去打掃豬圈;洗衣時煮豬潲,洗一會撂下,進廚房攪兩勺,免得鍋底燒糊;凡是出門,必帶個籃子,無論是社裏找農技員學桑蠶養殖,還是去城裏給哥哥買墨,回程時,就把豬菜割了。
屋後有一株老桑,母親又種了幾株新桑,學了些桑蠶養殖技術,買來幾個篾曬盤,養起了蠶,蠶結了繭,供銷社收。初時不懂行,多是毛腳繭,水份重,被壓價了,回鄉請教農技員,好生學做,第二年就多是優質繭了。
1967年,母親曾反抗過外婆一次。這一年,外婆準備讓上中學二年級的鴿姨輟學,母親生氣了,“我跟你外婆爭咧,”母親說,“我不讀書就是爲了幫家裏,有我做就夠了啊。”
翌年春上,母親在家旁砍了一大片毛竹,挖了根,又闢出一片菜土,種時令蔬菜,又種紅薯,收獲了,就挑到城裏去賣。母親長得漂亮,身架卻是虎虎的,濃密的頭發扎成兩根長辮,再瘦也消不下去的圓臉,一雙大眼,長期的農活練就了穩定的樁架與農家把式,一挑菜扛在肩上,疾步如飛。
七裏的進城路,轉眼就到了,菜擔往人多的地方挑,擔子放下,人就聚攏來,秤是向大隊上借的,秤星挑得高高的,三兩下就賣完了,挑着空籃起身,並不急回家,來前早盤算了家裏的短缺,油鹽醬醋、火柴、針線買齊了再打回轉,偶爾經過副食攤,油團子、張口酥,咬咬牙買一兩個,給弟弟妹妹們分了嘗鮮。
彼時最小的滿舅已經4歲了,最喜歡她這個大姐,每日裏纏着她,拖着衣角要抱抱,母親採菜進城賣,菜攏好要裝籃了,滿舅早已爬進挑籃裏,奶聲奶氣地喊着姐姐,“走走,姐姐,帶我去街街。”母親總要把他抱出來,許個吃食的願,才得脫身。
“那時候啊,根本不曉得累,只想着多幫幫家裏,做什麼都急風急火的,只想着賣完菜回家,還有好多事要做呢。”母親呵呵笑着,“能做,就沒有煩心事,回程太陽好,我還唱歌呢。”
於是在我的想象裏,賣菜歸來,年輕的母親必定是昂揚地走在回程的路上,道路筆直,前面是家的方向,母親腰杆挺直,臉上有笑,她的花季裏,似是沒有優柔與傷感。菜錢掖在懷裏,紙皮包裹的十二盒裝的火柴與一應家用物什在菜籃裏晃蕩,她的心思如腳下的道路一般開敞、踏實。她會唱起歌來,“一條大河,波浪寬……”歌聲隨着腳步發顫,她不喜歡,清咳兩聲,調勻氣息,再唱。
《英雄兒女》是當時常看的電影,母親看過好幾遍。隊上不少人說,萬家大女兒長得像電影裏的王芳,她自覺也像。
“那時候不困難了,沒餓死,就是萬幸了,有什麼不能克服的啊。”母親後來說,“鴿妹崽的學費我能攢上,隊上還掙着工分,日子總是越來越好的。”
只一樣,隊上年年有招工名額,總也輪不到母親,十四、五的孩子都進廠學徒了,母親仍在家裏呆着。
6
第四次吃到蔥煎餅,是在1970年的秋天,母親已經20歲了,那天早晨,外婆起了一個大早,給母親做早飯,送她遠行。
外婆給母親做了一碗面條和兩個蔥煎餅。
“那天我吃脹了,面裏還臥了個荷包蛋咧。”母親後來說,“你外婆跟我說,她打聽了,我出去這幾年,隊上計全工,鐵路上會包夥食,還發生活費,生活費要寄回來貼補家裏。我當然會寄啦,我又用不了什麼錢。”
母親吃過早餐,出了家門,順着禧和嶺的山沿向外走,趕去縣裏集合。這一年,偉大領袖提出“支援三線建設”的設想持續深入,她要與廣大青年一起,去修建湘東鐵路。
“你媽過年也不回來,就在鐵路上,省着錢寄回來,她活潑,又吃得虧,會和人相處,後來做了連隊會計,接了我的腳(衣鉢),”這是後來外婆跟我說起的,“71年我得病,你媽才請了假趕回來,侍候我手術,搭着進城的貨車趕到的長沙,進了病房我都沒認得出,一頭的灰咧,哭着喊姆媽。”外婆說着說着腔調就啞下去,“她以爲我會死咧,也是,那時候城裏誰聽過癌症咯。”
“後來動完手術,麻藥醒了,那個疼啊,這一邊都挖掉了,”外婆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我‘哎喲哎喲’地叫喚,你媽就嗷嗷地哭,她想分散我的注意力,給我唱歌,跟我玩拖板車,尋了謎語讓我猜,唉,我都猜中了,她讀的書還沒我多呢。”
“你媽媽在隊上有個外號,叫‘駱駝’,好多人這麼喊她,我假裝不知道,有些子女生下來是討債的,你媽媽生下來是還債的。”外婆說着說着垂下眼,“苦了她了。”
母親所在的,是湘東鐵路二八團。半年後,她因能寫能算,被組織上調換工作,任了民兵連會計,兼着連裏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長,又加入了團裏的文工團,她能唱歌,聲音尖又亮,音高的歌曲,尖着嗓子也能飆上去。此間,母親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便有老鄉向領導打小報告,說母親家早年成分不好。
“那時候以爲組織上考驗我呢,入黨那麼光榮,哪有一交申請書就通過的啊。”母親後來說,“哪裏知道有人背後使壞咯。”
1972年底,母親回鄉,22歲的大姑娘了,在家務農了半年,心裏着慌,忽一日,大隊書記送來個指標,農產品公司招下派四鄉的桑蠶培植員,母親正巧有這項技能。
“世上沒有絕路,老天爺打你一板子,又會給顆糖的。”母親後來說。
1975年,老外婆過世了,走在春夏之交的晴天午後。早上喝過小半碗稀飯後,老外婆就昏迷了,鄉上的赤腳醫生來看,要家裏人做好準備。一家人哪也沒去,在牀前守着,輪番喊她,終是沒有睜眼。
午後,母親坐在牀前,看到對角堂屋門檻上蛇尾一晃而沒,過了一會兒,門邊衣櫃的穿衣鏡裏人影一閃。再回身,老外婆已停止了呼吸。
7
“蛇是我家家仙,接着你老外婆享福去了。”在幼時,母親跟我描述過老外婆過世的場景,說起來不勝唏噓。
我懂事後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家裏都過得清苦。父母每次領到工資,總要先摳出一部分,分別送給兩邊的老人。父親說這是孝敬,母親說是反哺。許久之後我才明白,他們說的差不多是一個意思。
父母拼盡一切地補貼四老,讓自家的日子過得磕磕絆絆。
而我幼時的吃食裏,蔥煎餅就是日常菜單中最常見的一項,很早我就知道,這是母親的家傳,而我家的傳統,蔥煎餅都是不需要加雞蛋的,它的原料就是稀面加蔥花,再加少許鹽。
“加雞蛋,餅就會硬一些,蛋的鮮味會蓋掉面粉本身的香甜,不加雞蛋,就軟些,更好吃啊。”母親總說。
然後,再配一小碗剁辣椒。瀏陽人似比長沙人更愛吃辣,少有不放辣椒的菜,蒸菜尤甚,端出紅通通的,不撥開辣椒不知道是什麼菜。
剁辣椒配煎餅,我頂愛吃,拿勺舀一勺剁椒,塗在餅上,卷着吃,再不需其它配菜,聞着噴香,入口糯軟略帶焦脆。面餅的清甜鋪底,剁椒的鹹鮮作心,辣味衝開味蕾,食欲一下就提振了。約摸10歲時,我曾創下過紀錄,連吃了6個蔥煎餅,母親抱怨了,吃餅沒關系,只是太費剁辣椒,那東西只能做配菜,哪能當餡呢。“吃多了上火。”母親說。
“你說蔥煎餅是外婆教的,”幼時的我問過母親,“可我去她那,她一次都沒有給我做過啊。”
“你在外婆家吃得不好嗎?”母親笑了,大大的眼睛眯成月牙,“餅是素的啊,外婆是怕慢待了你,餐餐做肉菜給你吃咧。”
後來漸漸長大了,我大約能夠明白,外婆格外地疼我,或許是將對母親的虧欠補貼到我的身上,來償還一份難以放下身段表達的愧疚吧。
外婆在本世紀初過世,小舅又翻修了老屋,沒有再住,租了出去。外公隨小舅住進了拆遷房,直到過世。那時,七裏橋已經並入了城區,更名集裏辦事處。
某一年的夏天回鄉,大舅家舉行家宴,召集兄弟姊妹,我陪母親同去。席開了三桌,長輩一桌,小輩一桌,孫輩又一桌,好不熱鬧,大舅敬酒,衆人起身,孫輩要拍照,母親、鴿姨、力舅、小舅簇擁着大舅,五個人臉上都漾着笑容。彼時大舅家剛建了個三層小樓,也在禧和嶺下,離老屋不遠。
那日餐後,我陪母親去看從前的老屋,下樓向東走個幾十米,上個小坡就到了,仍是綠樹掩映,仍是黑瓦白牆,因有人租,倒也未顯得破敗。櫻桃樹下拴着一只狗,看到來人立起身來,大聲地吠着。大門開了,走出一個中年男人,呵斥着那狗,笑吟吟地迎上來,那是老屋的租客。
那一日,母親在老屋檐下坐了好久,端着一杯中年男人泡來的綠茶,到冷也沒有喝一口。
“總像聞到菜香,”坐了好久,母親幽幽地說,“像你外婆煎粑粑給我吃咧。”
許多年後,我參加一個寫作研習社,某一日,老師出題,讓寫一首詩紀念童年,我寫下了這一首:
七裏橋李子、柿子和櫻桃芙蓉花開在外婆的額角碗口粗的蛇是家仙遊蕩在房樑與閣樓耗子在奔逃屋後大山有茶樹與墳城市在山的後頭春風是條溫柔的老狗時間是狗嘴裏的骨頭李子、柿子和櫻桃芙蓉花空蕩蕩地開在檐角家仙和耗子私奔老屋擠進城市的角落屋後大山有茶樹與墳外婆也在那裏
尾聲
母親走了以後,我獨自去看過一次老屋,租客退租了,老屋很寂寞。
包了水泥的地坪裏空蕩蕩的,我在地坪裏站了許久,回想當年陪母親在此處呆坐的情景,我知道那時的母親在想她的媽媽,就像我現在在想她一樣。
母親終其一生,想去坐一次她修過的小鐵路,一直沒有成行。去年年末,我也起了意,卻發現湘東鐵路已經停運了(湘東鐵路,後更名爲醴茶鐵路,於2015年停止客運)。
蔥煎餅我已經很久沒做了,正因是家傳,才會如此容易勾起思念,而悲傷的苦澀會蓋過餅的甜。家傳啊,不過是一代又一代的親情糾纏,欠與還。老外婆、外婆與母親,母輩們的榮光盡是隱忍與付出,在她們的過往中,人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竈間,而命運如炒鏟,不停地翻覆。
某一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幼時,重新成爲了在幼兒園柵欄後翹首以盼的小男孩,遠遠地看到母親的身影從街盡頭走來,我大聲地喊着姆媽,她沒有應答,年輕的母親徑直從我眼前走過,沒有回頭。
+ There are no comments
Add yours